专访香港大学香港人文社会研究所陈志武所长

- 新加坡取代香港，作为亚洲最重要的金融中心，势头非常猛。

- 看起来，美国通胀至少会再持续几个月，到明年年中。

- 对欧洲和美国来说，如果会出现风暴的话，可能会是今年冬天。

- 离开“个人自由”这个终极目标，发展就没有意义。

“地缘政治是现在最大的风险”

吴小莉：对于未来的世界或中国可能会面临的风险，您最担忧的是什么？

陈志武：最担忧的是，现在全世界都面临非常大的地缘政治风险，通俗一点说就是战争风险，包括热战风险、冷战风险。因为中国过去40多年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奇迹，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前提就是世界是非常和平的。但今天，每个国家都非常担心战争和地缘政治引发的经济脱钩，以及可能带来的经济危机、金融危机等等。

对欧洲和美国2022年冬天也许会有一场风暴

吴小莉：美国通胀压力巨大，欧洲债务的问题好像也分分钟会出现危机，大家会觉得今年下半年或明年，好像有一场风暴会来，您觉得会吗？

陈志武：对于欧洲和美国来说，如果说某一个时间点可能会出现风暴的话，可能会是今年冬天。因为今年冬季，俄罗斯在乌克兰战场上的表现会非常关键。如果到冬天，乌克兰危机还没有解决的话，那个时候俄罗斯肯定会利用天然气和石油，对西欧国家做很多制裁，那个时候对北欧国家来说，真正的挑战就来了。而且，冬天还没结束的话，西方跟乌克兰的联盟可能会出现很大的动荡，那个时候，可能不仅仅会带来通货膨胀率的飙升。各个社会存在的不满，都可能在那个时候表现出来。

吴小莉：您觉得俄罗斯是可以拖到那个时候的？

陈志武：这个概率也是比较高的，因为也看到俄罗斯在有意地放慢战场上的一些行动。

吴小莉：网上有个段子说，俄罗斯在打仗，日本前首相被刺杀，英国首相下台，很像一战的前夕的世界。未来的世界到底会怎么走，会重回到一战或二战的情况吗？

陈志武：在这种时候，往往会是一些偶然的随机事件，会带来很大的影响。假如从今天开始，俄罗斯在乌克兰战场上的局面又重新恶化，这个时候，我们就要真正地开始担心，如果俄罗斯惨败，普京觉得整个脸都丢尽了，那这个时候他会不会用核武器去进攻？虽然这种风险目前看不是那么高，但并不是等于零的。

如果到明年1、2月份，乌克兰战争还没有解决，那么普京是更占上风的，他会更掌握主动权，那个时候，普京会继续走的跟西方阵营更加对立。那样的话，对于中国这样的外贸大国来，最怕的就是世界重新分为两大阵营。我们都知道，在20世纪的那一次冷战时期，华沙条约阵营跟北约阵营，是没有任何经济来往的。如果在未来十年，我们重新进入那样的状态，脱钩会非常显著，会出现比我们原来预料的远远更大的挑战。

美国通胀至少持续到明年年中

美国通胀水平已经持续四个月高于8%，2022年3月以来，美联储已经加息三次，但6月的CPI（消费者物价指数）不降反升。有学者指出，要警惕上个世纪70年代大通胀的重演。

吴小莉：有人说，今年上半年美国已经是“准滞胀”了，这种情况美国还有招吗？

陈志武：现在看起来，通胀至少会再持续几个月，到明年年中，这个可能很难避免。但是我们要稍微慢一点来做判断。因为到目前为止，美联储加息一共也就是两个多百分点，而且最近的那次加息也就是6月份。经济有它自己的规律，实体经济和货币政策调整的速度是两码事情。货币政策一夜之间可以调很多次，但是经济决策，比如说公司要做新的业务扩张、扩大生产、新的投资，这些都至少需要几个月，甚至一两年的时间。

即使美国最新公布的CPI是9.1%，让人觉得好像最近的两三次加息不管用，其实这个时间太短了，我们要给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更长时间去做出反应。

吴小莉：您觉得通胀要到明年中才可能会有一些变化，对于全球的经济影响，您担忧它的风险吗？

陈志武：由此带来的影响当然比较复杂。对中国来说，美国通胀继续往上升，就必然意味着美国美联储要加息更多，但是与此同时，中国还是在降准降息，这样一来，资金要从中国流出去到美国的压力会大大上升。包括欧盟以及其他国家，都在加息。所以这个时候，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的灵活性受制约就比较大。包括对香港来说，根据联系汇率，香港也要加息的，对香港的制约也很大。

香港国际金融中心地位会被瓜分？

吴小莉：疫情之下，日本、新加坡不断在塑造本身的金融中心能力。甚至现在也有人说，可能五年左右，香港的一些金融功能或者是地位，会被亚太地区的其他城市瓜分，您怎么看这样的看法？

陈志武：新加坡取代香港，作为亚洲最重要的金融中心，那个势头现在看起来非常猛，短期内我比较担心。我是研究金融几十年的人，其实金融交易或者说金融中心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体制环境必须是长久，不会怎么变的。

在欧洲、在美国、在南美、在亚洲等各个地方，现代政府通过自己的权力，把本来属于民间的自由收了很多，尤其在这样的背景之下，香港应该做的是往另一个方向走，要吸引更多的资金进来。瑞士过去几百年，不需要做太多别的事，就通过提供一个完全放开的、自由的金融服务，就让它的国家人均收入上升了那么多，成为世界最富有的几个国家之一，这个经历本身就是非常值得我们思考的。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，区块链的发展，就是对于现代国家权力无限扩张、加强管制的一种反应。

香港阶级固化有解吗？

吴小莉：您也提到，在疫情发生之下，各国政府的救市干预太强，使得贫富差距更大。您觉得香港如果真的要打破阶级固化，有什么样着力的方式吗？

陈志武：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。自从我离开耶鲁大学到香港大学来，已经六年了。过去六年里面，我并没有看到香港社会阶级固化有任何松动的迹象。我希望这一届特区政府，能够这个方面推动有真正实质性的变化。

过去六年让我充分地看到，香港社会普通家庭出生的年轻人，基本上没有任何可能性，可以变成下一个李嘉诚、李国宝、李兆基等等，因为这些阶层，已经把香港社会的方方面面、把真正那些能够赚钱的行业，基本上都已经垄断，或者是以寡头的方式占据了自己的地位。

吴小莉：但是现在香港政府大力地推动科创企业。

陈志武：但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，因为有一些实质性的东西，是我们都看得见摸得着的，比如租金、房价、劳动力成本。单个的创业者也许在香港科技园注册一个科技公司，有一个宏伟的计划，但是开动了这个公司以后，一旦做起来，就会发现方方面面的成本那么高，很多关键的行业、关键的通道都已经被把控住了，那就没办法真正地让这些新创的企业出人头地的。

吴小莉：但是粤港澳大湾区的发展，政府都在鼓励年轻人，这样会不会有机会打破原有的香港阶层固化？

陈志武：我是希望香港政府应该把很多行业的竞争环境进一步地打开。不如，按照内地的说法，首先解决存量的问题，就是已经比较赚钱的那些行业，为什么不可以打破垄断的局面，让更多年轻人进来？因为我们要看到，在内地，互联网创新最多、最活跃的领域，就是让消费者跟制造者直接对通起来。其实这些业务是既不高科技，也不是新的生物医药行业，都是围绕着吃、住、行。通过互联网把这些领域打乱了以后，竞争就变得非常活跃，由此刺激出来了那么多的互联网+行业，产生很多的动能。

“发展的终极目标是个人自由”

吴小莉：看起来，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是大于确定性的，您最想对于现在的人们说些什么？

陈志武：我觉得这个时候，要放弃前些年有了钱去做各种投资，梦想着要翻五倍、翻十倍，或者是至少翻两三倍的幻想，这个时候规避风险是第一位的。要尽量利用保险产品，还有其他的理财产品，安排自己家庭的投资理财组合。可能至少未来五年、十年，都会是以保值为主。

吴小莉：您说推荐一本书的话，就看《自由的选择》，这对您影响很大。

陈志武：对，因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。在我看来，所有的发展都是为了个人的自由，离开“个人自由”这个终极目标，发展就没有意义。

吴小莉：对年轻人来说，怎么样在现实和自由当中，能够真正找到一条自己可以选择的路？

陈志武：不管未来中国、世界发生什么事，各个领域的技能和人才，还是会有很多需求的。作为年轻人，你就做好你自己的事，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。

人的一生到最后，还是在于一辈子的经历，不一定是在于结果。即使你有一千亿，你每天也就是吃三顿饭，外面40度的高温，你也不能多穿一百层衣服来表现你的财富。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，只活一次的。所以到最后，你体验的越多，等你到60岁的时候，你会回过头想，这一辈子很值得、很精彩。我觉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，还是应该去追求人生的阅历、经历。

编辑：梁萍